黄文骐
不知当纷然熔铸在刻印之后,剩下的是否仍然抖落一身尘埃。
1
每年的寒暑假回老家,俨然已成为一年之中最期盼的情景。
我的老家在哪里,我自己也懵懵然,支支吾吾,道不出一个具体的位置,只是知道在湖南湘西的一个山里头。往年回去,都是坐的火车。那时红的蓝的火车票上千篇一律地印着“岳阳—怀化”的字样,至于在怀化站下车以后,是怎么九曲十八弯地在偌大的世界里精确地达到目的地——这便是大人的事了——通常这个时候,我都在睡觉。当然,根本是睡不着的,尤其到了那上蹿下跳的山路,真是有种坐颠簸版过山车的感觉。
记忆中的山路,与那可爱又可恨的敞篷车总是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回乡”这个朴素而又简单的概念。
在车上,我每次都是搬把小木凳子,坐在后面的托物板上。由于那托物板上有护栏罩着,所以我至今也没有在三轮车刹车的时候飞出去。坐在后面,一抬眸,全是半年前的景,
总会交织出抹不出的亲切感。微微流动着的空气,在鼻翕之间不断地撩动,一颦一蹙之间,竟也融成了不可磨灭的味道。
回乡的漫漫长路上,那或葳蕤或扑腾着的生机与绿色往往是最吸引我的。有时看到山路某棵撒野的树把枝丫伸得老长——长到在车上的我足以触及的地方,这时我便会化身一位“专业的物理学家”,迅速精准地通过路程与速度的计算来分析摘下一片树叶所需的各种条件,趁着大人不注意,在离树叶只差那么一点点时,猛地站起——得手!
那片“幸运”的树叶,最终也会随风而去,化作春泥更护乡。
2
老家那座房子,外婆住左边,舅舅住右边。很小的时候,每次吃完晚饭后,舅舅总会追着我玩,会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现在唯一还记得,有一次他问我:1+1什么时候大于3 ?我苦思冥想了半天,惊喜地说道:一等奖加一等奖大于三等奖!全屋哄笑。可正确答案是什么,我早就不记得了。
记忆中,外婆总是用那种慈祥和蔼的目光注视着我,喜欢抱我,摸我的头,不停地烤糍粑、烤地瓜、不停地夹鸡腿给我吃。只可惜,三年前,外婆走了。那年我中考,正为我的目标奋斗着,猛地得知这个消息,竟是如木偶般梗在那儿,就像有个魔术师将时间静止了一般,止住了一切怀缅。人走了,最根本的东西也随着万千轮回,一去不复返了。每每看到那旧时记忆的承载物,我便也常思虑着它是否仍存有着那一份价值。褪了色的东西,有人还封存着,有人却草草丢弃,倒也是各有各的道理。
记忆中的老家可不是什么青砖黛瓦,而是木墙木地板木屋顶。走在二楼的木地板上,拖鞋与木板之间的激情碰撞总是格外清晰,“砰—哒—砰—哒......”,敢情是在那儿跳踢踏舞呢!有时脚步声音忽然停下,快速“咯哒”两声,便知道是有人在二楼的卧室睡下了。
3
从老屋门前向前走十几步,便是由好多块简略的石头搭成的台阶,石头的缝隙中挤着几株不成形的杂草,阶旁还有一股而清冽至极的流水。向下十几步,便是又一户木屋,再向下几十步,是一座稻草与木头通力合作而制成的牛棚。最终目的可不在这里——踉跄百余步,山回路转,便出现了记忆中的那条河。
水浅则急,水深则静。捡起一块半圆半方的石头,用力一扔,远处深如绿潭的河水便晕起一层层碧色的光圈,而又归于沉寂。
河流不深不浅之处,方是河流本色,既少一份喧闹,亦少一份幽寂。在悠悠然的时间里,她悠然地哼着小调,向前,不紧不慢,怡然自得,漂动着悠然的波纹。
小学时放暑假,每天下午来到河边,衣服一脱,直接一跃而下,在水里直扑腾。常有不相识的小孩,前前后后也下了水,一起打起水仗来,自来熟不怕生的我,一下子就和他们打成一片。最有趣的是我“发明”的一种“高端”操作:将手垂直立于水面,使水淹没手掌大约五分之一的地方,向前平推,一层很薄的水幕优雅地向前铺展开来,微微向下倾斜。看似温柔缱绻,实际暗藏杀意。这种既省力杀伤范围又大的招式俨然成为我的“杀手锏”,常常用来“制胜杀敌”。
初中后,我便不再下水了,只是简单地用水去探知河流的宠辱不惊,或是温柔欠身,在岸边找一块被岁月磨去棱角的石头,在河面划出一条跳跃的音符。
我常常这么认为,这条河,是有生命的。
4
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记忆中的了。高中两年,在两点一线中穿梭的我,从未再归乡,乡渐渐模糊起来。
我期待着回去,期待着那纯粹的淡然,期待着那熟悉的一切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又害怕回去,害怕着当一切的熟悉都添上陌生的味道的时候,那种抹不去的孤独与寂寥。
在我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我终究还是回去了。
5
莺归雁去常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记忆中颤抖的三轮车,已被SUV所替代;尘土或泥泞的山路,也被混杂着柏油味的水泥路取而代之。柏油味与树木的味道混杂着沉淀出来的味道,却是有种微淡的疏离。
山回路转之中,那儿又出现了我熟悉的......不,不怎么熟悉的老家:院后两个沼气发酵的泛着怪味的深潭,如今却成了两个小小的鱼塘——鱼塘都不算,只是养鱼池罢了;前门的庭院竟也全部硬化了——真是下了血本了——大到可以停几辆车了!我估摸着是不是专门为我们的车设计的。
老屋的外围是清一色的淡粉与淡白的新石砖,掺着隐隐约约的本色,倒也是旧颜梳新妆。老屋左侧舅舅造纸的那个地方,倒还保存着过去的老样子,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下,竟有些突兀了——到底突兀在哪里,我其实并不清楚。
舅舅舅妈还是老样子,看到我,却惊喜地喊了起来:“这么高了”“认不得了”——仍是那熟悉的语调,淳朴的笑容。
打开手机,4G标志竟然清晰地显示着,张牙舞爪的,好像在炫耀着什么。
6
可我最想见的,还是我的那条河。
踏上已经被水泥覆盖的台阶,心中却没有因为脚下愈来愈浓的熟悉感而变得激动,相反的,一种不安与焦躁却是愈来愈深,随着天边不真实的云雾蒸腾着上升,缭绕在心头最迷茫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安,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只是心中的某些东西,在推动着我一步步机械地向前走着。
可回答我的,是一片苍凉。
后来妈妈告诉我,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县里搞了个旅游漂流项目,在河的上游修了个水坝,所以我们这里的水就越来越少了。
我也亲自去体验了一下这项惠民工程。当水坝打开的一刹那,亦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般的宏伟雄浑,气势磅礴,喷薄而下,河流卑微地企盼着吸纳着本该就属于她的水。多一点,再多一点!我默念着,也许再多放一点,她就能把以前的故事还给我了呢。
她终只是还给我一个浅色的梦境罢——叹这河刺骨冰凉,怎能沉睡太长。
我是回乡了,可在乡的熟悉与陌生之间,在乡的温暖与冰冷之间,我迷路了。只在此乡中,云深不知处。
7
我常想着,是不是我过分的狭隘,固步自封在自己的回忆中,对新兴的东西带着一种我这种年龄本不应该有的抵触感?还是对那条融入我生命质感的河流保存着始终如一的莫名的情愫,而本能地反感破坏她的一切改变?不管如何,4G建起了,房子翻新了,公路拉通了,生活变好了,想必舅舅他们在乡中之人,总是十分开心的吧。
作为一个生活的局外人,拿自己的回忆与他人的生活相比拼,又是如何的微不足道。感叹之余,对自己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必然?若是一味地想去挽回过去,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但是,我不服气。记忆中的美好东西,凭什么会被一个个篡改?回忆中的美好事物,凭什么一个个消失?新生事物的冲击,为什么就不能留下多一点点旧时的味道?那本应好好封存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与时间做对抗,去守住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也许,只是因为,乡,已不再是那个乡了吧。
(作者系岳阳市第一中学高三590班)